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

孙绍振

   在一本叫做《喜剧世界》杂志上,有一个《阿呆答问》的栏目。一个福建读者提出的:什么是乐观主义与悲观主义的区别?阿呆答道:假如这里有半瓶醋,有人看到它以后;庆幸地说:“太好了,还有半瓶。”这就是乐观主义者。如果看到以后,说:“真糟糕,只剩半瓶。”这就是悲观主义者。这并不是给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下科学的定义。回答都相当片面,根据都显而易见地不充足,由于对照,显得荒谬绝伦。但从幽默的角度来说,却是有一点水平的。
  这让我想起了钱钟书先生在《围城》里的一段,方鸿渐和孙柔嘉订婚以后。方鸿渐想起伦敦一位教授的话,随便发议论说:“天下只有两种人,譬如一串葡萄到手,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,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。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,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;第二种人应该悲观,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葡萄里最坏的。”钱钟书先生和阿呆的方法是一致的,都是在逻辑上取其一点,无视其余,层层演进,推向极端,导致荒谬。也许这位阿呆先生还受了钱钟书先生的一点启发也未可知。
  但是,钱钟书先生的方法比阿呆在层次上要高超。钱先生接下去发挥说:“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,缘故是第二种人,还有希望,第一种人只有回忆。”一般人只能在人们共同的逻辑,习惯性的思路上进行思考,而有幽默感的人,则善于在人人习惯了的思路以外引出思路,一般的惯常的逻辑有一种强大的束缚力,这是由由它与科学的和实用的价值联系在一起,从小学到大学,人们就接受种种训练来适应这种思路,幽默的歪曲逻辑能量不强大到一定程度是不可能超越它的。作单层次的超越,已经罕见,能作多层次的超越的,非大家莫属。钱先生借方鸿渐的口,讲了一通歪理以后,才气还没有用完。接着写道:“从恋爱到白头偕老,好比一串葡萄,总有最好的一颗,最好的只有一颗,留着做希望,多少好?”这话得罪了孙小姐。她不高兴了,哄她、求她,她才说:“你希望的好葡萄在后面呢,我们是坏葡萄,别倒了你的胃口。”孙小姐的思路,显然又是对方鸿渐的思路的一种超越。明明是泛指,偏偏要拉到自己身上来。不但人物心理刻划别开生面,而且思路层出不穷,显示了他才气不可羁勒。
  记得契诃夫早期有一篇小品;说的是类似的主题。一个人遇到了倒霉的事,往往因而思路不得自由。契诃夫却说:如果你被小偷偷了,你不要为失去的钞票而沮丧,你应该为家里没有失火而高兴。这种话看来是极大的虚拟,笑话,但是,对于增加幽默感来说,心胸宽广,却是关键。没有宽松的心态,无法摆脱实用价值和科学价值的巢臼,当然就不会有逻辑的超越。
从这个意义上,我们才能理解:庄子的太太死了,他为什么要鼓钵而歌,他说她从土里来的,现在回到土里了。这好像一点人味都没有了。但是从哲学的意义上来说,这正是辨证法:事物在一定条件下必然向对立面转化的规律的表现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幽默的极致,可以达到哲学的极致。
  正是因为这样,毛泽东才会说:死了人应该开庆祝会,庆祝辨证法的胜利。
  在日常境界里,也就是从人情上讲与哲学是矛盾的,但是到了最高的境界;在辩证法境界里,生转化为死是自然而然的,哲理与人情,达到了统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