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牛汉作品

一、作者介绍

诗人,散文家。是当代中国文化界、文学界、历史界一个奇人。

牛汉,原名史成汉,192310月出生,80岁。蒙古族人。出生在山西一个清苦而又有文化的农民家中。起名叫史承汉(后改为成汉),又取名牛汉。

16岁开始写诗,17岁开始发表诗作。

(一)奇的经历

1、苦难

《牛汉诗选》的代自序《谈谈我这个人,以及我的诗》(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)中说:

“在这个多灾多难的人类世界上,我已经艰难地活了快七十三个年头了。经历过战争、流亡、饥饿,以及几次的被囚禁,从事过种地、拉平板车、杀猪、宰牛等繁重的劳动。直到现在,心神都不能真正地放松下来,冲出使我陷入其中的历史阴影。幸亏世界上有神圣的诗,使我的命运才出现了生机,消解了心中的一些晦气和块垒。如果没有碰到诗,或者说,诗没有寻到我,我多半早已被厄运吞没,不在这个世界上了。诗在拯救我的同时,也找到了它自己的一个真身(诗至少有一千个自己)。于是,我与我的诗相依为命。”

……

2、怪病

梦游症。《牛汉诗选》的代自序是一篇散文《谈谈我这个人,以及我的诗》中说:

“由于被击打,我的颅内有淤血,血块压迫神经,使我成为一个梦游病患者,已经折磨我半个世纪。梦游几乎成了我生命的特征。夜里梦游,白天也梦游,我成为一个清醒不过来的梦中人。我痴情地写着诗,在诗中我追求的那个遥远的艺术境界,与梦游中幻影般的境界在冥冥之中毗连着,既真实又虚幻。因而使我活得更加恍惚,分不清我是在梦游,还是在写诗。说我是在梦游里写诗,在诗里梦游,都不算错。我有一首长诗,就叫《梦游》,写了许多回,很难定稿,日本诗人是永骏教授把它译成了日文。但是,由于诗的神奇的作用,梦游中的幻觉和经历,已不完全是由于病症引起的生理现象,倒更多地成为一种与人生的感悟相渗透的隐秘的心灵活动。由于梦游,几十年来,我仿佛变成另一个十分顽强的人,有了两个生命,一个生命是固有的,另一个我是从布满伤疤的躯壳中解脱了出来的。我一生梦游,写诗,就是希望从灾难和历史的阴影中突围出来。梦游和梦游诗给了我信心。”

3、当今中国文坛少有的一个十分活跃的老人。现已80岁。被平反后,其创作达到一生的顶峰——诗与散文,主编撰写了《思忆文丛》等。

(二)奇的创作

他的创作奇在诗歌和散文双峰并峙。

已出版诗集《彩色的生活》(1951)、《温泉》(1984)(获全国新诗集奖)、《海上蝴蝶》(1985)、《沉默的悬崖》(1986)、《牛汉诗选》(1998)等10多部;出版散文集《滹沱河和我》、《中华散文珍藏本牛汉卷》、《牛汉散文》、《散生漫笔》、《萤火集》、《童年牧歌》等多部,以及诗话文论集数种。曾任《新文学史料》主编《中国》文学杂志执行副主编。现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,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,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名誉委员。作品被译成俄、日、英、法、西等国文字出版。

散文诗:《只有根一直醒着》

江南,阴冷阴冷的一月,雨雪交加。窗外,一株我自植的青桐,几天之间脱尽了密密匝匝宽大的叶片和细弱的冻僵了的枝条。剩下的树枝都是很粗壮的,尖端呈拳头状,它们紧紧地攒着一丛丛青嫩的春芽,不到春天拳头决不松开。呼啸的寒风摇撼着它们,拳头不屈地挥动着,发出嗡嗡的声响,寒风一定感到疼痛,呼嗥着逃走了。每当静夜,我听着久久不能入眠。

光秃秃的树干,无牵无挂地沉人了梦境。

青桐睡着了,像马一般站着睡,山峰一般耸立着睡。

只有根一直醒着,在黑沉沉的地下。

还有绿的树液,在根茎里上上下下不息地奔流……

散文诗:《小孩和大河》

一个小孩,独自坐在大河的岸上。

他想:滔滔河水总有流尽的一天。

他日夜坐在岸上梦想看见河水流尽,露出河底远古的奥秘。

他并不憎恶河,但他不理解河,觉得河水流得太长太久太疲倦太寂聊。

不知过了多少年,小孩变成老人,还痴痴地坐在岸上。他已不知不觉地变成岸的一部分。过路人分不清他是堤岸的岩石,还是一块站立的泥土。

大河永远在不息地奔流,岸边有一块岩石或泥土,总是隐隐地显现出一个人形……

魏德运拍照并撰文《诗人的眼睛》:

“我看到一个普通的近乎于简陋的家,一个身形高大的老人,站在屋子中间,接待我们。让我们先坐下来。然后,我看到他往下坐的姿势,他那副比常人要粗大的身体骨架像机器一样,缓慢地安顿到对面的破沙发里。”

“我手抓着相机,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老人。他像春华逝去的老树一样,仍旧是精神矍铄。他说他一米九的大个子,是小时候吃蚂蚁和吃柳树芽子吃的。……我看见他手臂的骨骼上鼓起很粗的血管,随着他平稳的说话,微微地颤动。我想,也许是苦难的经历使他掩藏起了那种诗性的激情,也许他这种不紧不慢的样子,正好说明他隐藏着更大更猛的火焰,总之他的这种样子,给我感到了一种厚重和质量。”

二、范文精讲:《祖母的呼唤》

(一)文章结构

本文结构是一主二辅的三个板块。即开头,正文,结尾。

 

开头(辅)

正文(主)

结尾(辅)

(二)课文串讲

1、第一部分:开头第一自然段——第三自然段

 在一篇文章里,我说过“鼻子有记忆”的话,现在仍确信无疑。我还认为耳朵也能记忆,具体说,耳朵深深的洞穴里,天然地贮存着许多经久不灭的声音。这些声音,似乎不是心灵的忆念,更不是什么幻听,它是直接从耳朵秘密的深处飘响出来的,就像幽谷的峰峦缝隙处渗出的一丝一滴丁冬作响的水,这水珠或水线永不枯竭,常常就是一条河的源头。耳朵幽深的洞穴是童年牧歌的一个源头。

第一自然段:独特的感受,由感受落笔,一个感受引出另一个感受,再引出叙写对象:由鼻子有记忆,到耳朵有记忆,再到储存声音,再到许多声音,再到祖母的呼唤。逐层靠进叙写的核心——呼唤。

本文开头与《幽径悲剧》不同,《幽径悲剧》是很快就引出叙写对象,然后才引出感受来。本文则是先从感受下笔。

 我十四岁离开家以后,有几年十分想家,常在睡梦中被故乡的声音唤醒。有母亲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,有祖母深夜在炕头因胃痛发出的压抑的呻吟。几十年之后,在生命承受着不断的寂闷与危难时,常常能听到祖母殷切的呼唤。她的呼唤似乎可以穿透几千里的风尘与云雾,越过时间的沟壑与迷嶂:

第二自然段:

 

 

“在生命承受着不断的寂闷与危难时”暗示自己的苦难的经历。是这种声音伴着自己走过“寂闷与危难”。在推出呼唤之前,把它对自己的重要性先写出来,引起注意。

 “成汉,快快回家,狼下山了!”成汉是我的本名。

第三自然段:把“呼唤”单独构段,有强调之意。这一段与上一段联在一起,就没有这种强调凸显的作用。

注意,此处第一次出现狼。不是一般的呼唤,而是一种提醒警示的呼唤。

 

2、第二部分:正文,写呼唤第四自然段——第八自然段

 童年时,每当黄昏,特别是冬天,天昏黑得很突然,随着田野上冷峭的风,从我们村许多家的门口,响起呼唤儿孙回家吃饭的声音。男人的声音极少,总是母亲和祖母的声音。喊我回家的是我的祖母。祖母身体病弱,在许多呼唤声中,她的声音最细最弱,但不论在河边,在树林里,还是在村里哪个角落,我一下子就能在几十个声调不同的呼唤声中分辨出来。她的声音发颤,发抖,但并不沙哑,听起来很清晰。

第四自然段:“童年时”,散文是模糊时空——泛时空。写过去曾经经历的事,用一种追忆的方式来叙写。这就使时空有一种蒙胧感,不清晰感——这才是最真实的。

相反,新闻应用文在表示时间的时候,尽力要求得准确。两种文体,韵味不同。

“黄昏”,“冬天”,“天昏黑得很突然”,“田野上冷峭的风”,这些元素,一步一步地画出了一个冬天傍晚的情景,寒冷,黑暗。一种氛围创造出来了。就在这种氛围中,一声一声的呼唤声才响起来。既显出一种温情,又展示出一种画面,颇有形象性,颇有情味。

描状祖母的呼唤的声音:最细最弱。

形象地写声音,动态地写声音:河边,树林。形象地写出了地势,下文中还有与它呼应的。主观感受式地写声音:“发颤,发抖,但并不沙哑”“很清晰”。不是纯客观地描写。

 有时候,我在很远的田野上和一群孩子们田鼠,追兔子,用锹挖甜根苗(甘草)。祖母喊出第一声,只凭感觉,我就能听见,立刻回一声:“奶奶,我听见了。”挖甜根苗,常常挖到一米深,挖完后还要填起来,否则大人要追查,因为甜根苗多半长在地边上。时间耽误一会,祖母又喊了起来:“狼下山了,狼过河了,成汉,快回来!”偶然有几次,听到母亲急促而忿怒的呼吼:“你再不回来,不准进门!”祖母的声音拉得很长,充满韧性,就像她擀的杂面条那么细那么有弹力。有时全村的呼唤声都停息了,只我还没回去,祖母焦急地一声接一声地喊我,声音格外高,像扩大了几十倍,小河、树林、小草都帮着她喊。

第五自然段:“有时候”在时间上更进一层。比“童年时”更进一层,更具体化。前一段是泛写呼唤的一般情况。而这里又开始叙写一种特别情况,一种典型情况。

第二次写呼唤。引出原话。第二次提到狼。

母亲的急躁,是对祖母的陪衬。

一次描状祖母的呼唤声音:“很长,充满韧性,就像她擀的杂面条那么细那么有弹力。”

“那么”不够清晰,但正是这种不清晰表现出一种主观感受的意味,一种情韵出来。声音是作者感受中的声音。相反,如果,用一种形容词来形容“长而柔韧,清而温馨”,就是客观的,但又是缺乏情味的。

“小河、树林、小草都帮着她喊。”最棒的一段。一是小河、树林、小草都像人一样,动了起来,帮着喊。这种表达是十分生动的——文学的生动就来自于这种动态的、形象的描述。回荡在河边,田间,林中。二是,与前文的“不论在河边,在树林里,还是在村里哪个角落”扣合,勾联,一幅完整的画面,动态的画面就这么被展示在我们面前。

 大人们喊孩子们回家,不是没有道理。我们那一带,狼叼走孩子的事不止发生过一次。前几年,从家乡来的妹妹告诉我,我离家后,我们家大门口,大白天,狼就叼走一个两三岁的孩子。狼叼孩子非常狡猾,它从隐秘的远处一颠一颠不出一点声息地跑来,据说它有一只前爪总是贴着肚皮不让沾地,以保存这个趾爪的锐利。狼奔跑时背部就像波浪似的一起一伏,远远望去,异常恐怖。它悄悄在你背后停下来,你几乎没有感觉。它像人一般站立起来,用一只前爪轻轻拍拍你的后背,你以为是熟人跟你打招呼,一回头,狼就用保存得很好的那个趾爪深深刺入你的喉部。祖母常常警戒我:在野地走路,有谁拍你的背,千万不能回头。

第六自然段:两次写狼,到了这一段,作者就回答为什么要喊“狼来了”。

很形象地逼真地描写了狼袭人的情景,很阴森。狼是凶残的动物,阴险,狡诈,狠毒。狼有一种喻意。一种险境、一种暗算的,防不胜防的意思。

本段若去掉,并不影响文章的叙事。前边讲述“有时候”这一特殊的情景,祖母是怎么喊自己的。现在,把这一“喊”还没有交待完,就停了下来,补叙为什么喊——喊的原因。

 祖母最后的呼唤声,带着担忧和焦急,我听得出来,她是一边吁喘,一边使尽力气在呼唤我啊!她的脚缠得很小,个子又瘦又高,总在一米七以上,走路时颤颤巍巍的,她只有扶着我家的大门框才能站稳。久而久之,我家大门的一边门框,由于她几乎天天呼唤我回家,手扶着的那个部位变得光滑而发暗。祖母如果不用手扶着门框,不仅站不稳,呼唤声也无法持久。天寒地冻,为了不至于冻坏,祖母奇小的双脚不时在原地蹬踏,她站立的那地方渐渐形成两块凹处,像牛皮鼓面的中央,因不断敲击而出现的斑驳痕迹。

第七自然段:本段的叙事是承接前边第五段的。在行文中属于遥接。

“最后”有意,模糊费解。是指在“有时候”中的别人都不再呼唤,而她还在呼唤?还是她一生中的诸多呼唤中的最后一次?可能是前者。但是,鉴于这一段前嵌进了写狼的一段,造成了叙事的暂时中断,所以,这里突然用“最后”二字。属于败笔。

写祖母呼唤时的“形”。前边写的是“声”,现在写形——外形有特点。这种外形,使她的呼唤时的动作很独特。

注意两个细节:门框,两块凹处。

本文一步一步地深入地写,由声到形,由形到留下的痕迹。写得细致。

 我风风火火地一到大门口,祖母的手便离开门框扶着我的肩头。她从不骂我,至多说一句:“你也不知道肚子饿。”

第八自然段:人,终于被喊回来了!从“有时候”到人回去来,至此,一个呼唤的全过程才写完了。“门框”又一次出现。细部的勾联。

正文就写到此。叙事结束。

 

3第三部分:结尾第九自然段——第十四自然段

 半个世纪来,或许是命运对我的赐予,我仍在风风雨雨的旷野上奔跑着,求索着,写诗,依我的体验,跟童年时入迷地逮田鼠、兔子,挖掘甜根苗的心态异常地相似。

第九自然段:“编筐编篓全在收口。”结尾是一种收口,一种收束。

收束可以果断地收,也可以逐层逐段地收。本文的收束,就是逐层收束,逐层收口。

“风风雨雨的旷野”暗示自己的人生经历。“逮田鼠、兔子,挖掘甜根苗”回扣前文所写,本身就是一种收束,像根丝带一样绑在一起。

 祖母离开人世已有半个世纪之久了,但她那立在家门口焦急而担忧地呼唤我的声音,仍然一声接一声地在远方飘荡着:

 “成汉,快回家来,狼下山了……”

第十、十一自然段:在艰难的人生道路上,是祖母的形象和声音伴随着自己。又一次引用呼唤的原话。呈现。强调。

 我仿佛听见了狼的凄厉的叫声。

第十二自然段“仿佛”:自己的感受。一种阴森的感受。这是人生险境的暗示。

 由于童年时心灵上感触到的对狼的那种恐怖,在人生道路上跋涉时我从不回头,生怕有一个趾爪轻轻地拍我的后背。

第十三自然段:揭示狼的喻意:恐怖的感受,让人决不回头。喻示着人生有很多艰险。

 “旷野上走路,千万不能回头!”祖母对我的这句叮咛,像警钟在我的心灵上响着。

第十四自然段:全文最后收在呼唤对自己的影响上。收口收得十分严密。

(三)本文特点

1、意蕴多元。本文有对祖母的思念之情;有对人生艰险的警;有对自我人生态度的言说。

2、狼的叙写,有一种深层的喻意。狼的引入,有一种阴森的感觉,这就使本文完全不同于一般的怀念祖母或亲人的文章,使本文远远超出了一般的忆旧怀人之作的层面。使文章有另外两层意蕴:

对人生的思考:人生是多多险的,人们都企望安然,这是人的一种集体无意识。

对作者的人生态度的言说:警惕,不回头,永往直前。

整个文章凝重深邃,有份量。

3、逐层入题,逐层收口。行文缓缓,不急不慢,随意自然,是一种心灵的言说之态。

4、写人,不写人的经历,不写人的性格,只扣住人物的一个特点,以少胜多。与《背影》比,《背影》写了一件事。而本文只写了人的一个特征——呼唤孙儿回家。

5、作为一种追忆性文字,泛时空的写作中,不乏具体形象和逼真。尤其是细节的应用,颇值得我们借鉴。

三、牛汉其他散文介绍

活着的伤疤

……

有一年夏天,他一个人在河里洗身子,我悄悄地游到他身边,想帮他擦擦后背,才第一次窥见他胸脯的伤疤(只听说狼差点儿把他的胸脯子撕开),不见则已,一见真让我吓得目瞪口呆。

……

秃手伯用手抚摩着自己多难的胸口,叹了口气,说:“红疤,就是说这伤还没有死。”

“还没死?”伤还有不死的,我还是第一次听说。”

……

几十年过后,我才知道伤痕也是一种生命。看得见的伤痕,有许多一直活着,看不见的伤痕,有的也一直不死。

……

有关伤痕的道理,半个多世纪之前,秃手伯就对我讲过,当时我并不理解;直到我的身上心灵上,也带上了许多伤痕,也很大也很深,而且有的到我死后,可能仍然活着不死,我才真正地悟知了伤痕这个活东西。

四、关于《思忆文丛》

《思忆文丛》

戴光中《胡风传》宁夏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。

晓风《胡风传》

贾植芳

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名教授。也是一个受胡风运动牵累的人,胡风执友。在胡风反革命案中真正被判刑的只有三个人,一是胡风,二是阿垅,三是贾植芳。后两者都被判十二年监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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